巴列霍 | “我出生的那一天,上帝正好生病”

2018年01月26日 16:30  刘年久    6    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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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

 

80年前的4月15日,孤苦一生的秘鲁诗人塞萨尔·巴列霍,如他多年前在《白石上的黑石》一诗中预言的那样,“在豪雨中的巴黎死去”了。这位经历过牢狱之灾、漂泊之痛、监禁之苦的拉美流亡者,这位自称“我只有本领表达死亡,却无法表达生命”的诗人,以真挚的情感和锋芒毕露的文字,将那片苦难之地带给他的原初之痛,借充溢反叛气息的语言倾泻了出来。这狂野原始又温柔美丽,真挚可感又魔幻浓烈的二百四十余首诗篇,使他成为了拉美诗歌无可替代的先驱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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塞萨尔·巴列霍

(César Vallejo, 1892—1938)


然而,这位被通缉的诗人并未得到命运的垂青。在曾说“我爱巴列霍,他是我的兄弟”的聂鲁达名满天下时,在马尔克斯、博尔赫斯等拉美文豪成为文艺青年的偶像时,巴列霍却和他活着时一样,只有为数不多的知音。这或许是因为,这些“有血有肉、最真实而奇异的经验之诗”,反而不易为大众接受。从某种角度来说,这倒也成全了巴列霍这位纯粹诗人的孤傲。

 

好在,经典的作品从来不会被埋没,诗人黄灿然、西语翻译家赵振江翻译的巴列霍诗选,已为他在国内积累了不少读者。本次,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和雅众文化联合推出巴列霍诗选《白石上的黑石》,由梁实秋文学翻译奖得主陈黎、张芬龄翻译。此次中译诗选工程前后跨越近40年,终将这位拉美诗人的“独特、奇异”之处展现在中国读者眼前。为了便于体会巴列霍和这部诗集的魅力,互文特为大家送上一篇读者书评,让还未将其藏入书架的读者们先睹为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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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石上的黑石》

[秘鲁]塞萨尔·巴列霍 著 | 陈黎 张芬龄 译

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雅众文化 联合出版



“我出生的那一天,上帝正好生病”

  ——读《白石上的黑石》小记

刘年久


《白石上的黑石》是国内又一部秘鲁诗人塞萨尔·巴列霍的诗歌选集,出自著名译者陈黎、张芬龄夫妇之手。这个译本的译文精准、流畅、和谐、完整,在语势和语感上给人造成一种清新又精湛的通透之美。在传达诗人精密细微的感受和经验时,该译本不是以浓缩精炼的总结式话语来概括情感,以形成一种霸强有力的表达,而是以精确的细节刻画和清晰的意象活力来呈现诗意的构造肌理和诗人的灵魂图景。这是我读完这本译诗集的初步印象。


巴列霍的诗“既狂野原始,又温柔美丽;既真挚可感,又具有浓烈的超现实主义色彩”(见本书作者简介)。他本人脆弱、敏感、悲伤而忧郁,但其作品却表现出罕见的、永恒的“共情”性。如下面这首写给哥哥的悼亡诗:


 

哥哥,今天我坐在门边的板凳上,

在这里,我们好想念你。

我记得我们常在这时候玩耍,妈妈

总抚着我们说:“不过,孩子们······”

 

此刻,我把自己藏起来,

一如以往,在这些黄昏的

时刻,希望你找不到我。

穿过客厅,玄关,走廊。

然后你藏起来,而我找不到你。

哥哥,我记得那游戏玩得让我们

都哭了。

 

米盖,在一个八月的晚上

灯光刚亮,你藏起来了;

但你是悲伤,而不是高高兴兴地跑开。

而属于那些逝去的黄昏的你的

孪生的心,因为找不到你而不耐烦了。而现在

阴影掉落进灵魂。

 

啊哥哥,不要让大家等得太久,

快出来啊,好吗?妈妈说不定在担心了。

——《给我的哥哥米盖——悼念他》


初次听到这首诗,还是在友人陈家坪做的一期节目上。他的朗诵语调略显沉郁,似是一个婴儿在呼唤自己的母亲,如巴列霍在诗中悼念自己逝去的哥哥。诗作以一种亲切的日常式口吻开始,回忆自己儿时与哥哥在庭院里玩捉迷藏的游戏。那时,在黄昏,总少不了妈妈在一旁的叮嘱,“不过,孩子们······”。记忆中的欢乐,于是在两个世界里打转。可能是因为什么事惹哥哥伤心了,所以那一次他藏得很深,“但你是悲伤,而不是高高兴兴地跑开”。诗人因为找不到哥哥,而觉得不耐烦,最后那游戏玩得他们都哭了。从那时到现在,岁月变迁,时间已经过去很久了。诗人想再玩一次捉迷藏,已经是不可能了。对童年的追忆和对哥哥的怀念同时交织在心头,于是,诗人难过地吁求道:“啊哥哥,不要让大家等得太久,/快出来啊,好吗?妈妈说不定在担心了。”在这里,时间产生了二度重叠。一方面是游戏中的时间(过去时),弟弟呼唤哥哥快出来,因为找不到他了;另一方面是现实的时间(现在时),诗人怀念哥哥,希望他不要再躲藏了,呼唤他出来和自己相认。哥哥因为什么而去世,我们不得而知。但诗人觉得,逝去的哥哥好像是藏起来了。他再也不出来了,藏在了死亡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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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过捉迷藏的游戏特征,诗人将自己对哥哥的怀念之情完整地融入游戏本身,达到了艺术性与生活性的巧妙结合,留给人一连串无限的遐思和感慨。生与死也正像是这里的弟弟和哥哥,它们在时间的迷宫中玩着永恒的躲迷藏游戏。“巴列霍的高明之处在于:当其他诗人可能对记忆或时间的消逝发出抽象的喟叹时,他却将之转化为充满戏剧张力的情境。在这样的情境里,诗人和读者即刻被牵连在一起:诗人是演员,读者是欲助而不能的旁观者。”(摘自本书译者《导读》)


巴列霍的诗想象奇崛,在语言的表现力上极富特色。他的诗给人一种失语的疼痛感,这种疼痛感通过对未来的想象式造境实现出来。他曾预言自己将在豪雨中的巴黎死去,并且确信是在秋天的星期四。在《白石上的黑石》一诗中,他写道:


 

塞萨尔·巴列霍他死了,每一个人都狠狠地

捶他,虽然他什么也没做。

他们用棍子重重地揍他,重重地

 

用绳索;他的证人有

星期四,手肘骨

寂寞,雨,还有路······


巴列霍身上有一种顽强的自我厌弃感,他觉得自己有罪,像个多余的人。他希望有人无端地拷打他,揍他,以减轻他心里的寂寞。白石上压着黑石,犹如生之上压着死,命运,黑色,苦难,阴影,不可言说,无法抗拒,天注定。作为诗人之死的见证者,除了刑具(棍子、绳索),还有非常具体的诗歌意象(星期四、手肘骨、寂寞、雨和路)。他如此具体地设想了自己的死,正是因为生的结束和命运感在凄切的现实遭际中使他听到了未来的回声。他甚至觉得自己是一个“坏小偷”,因享用了别人的生命而苟活下来:


 

我身上所有的骨头都是别人的,

也许是我偷来的!

我将原本该是另一人的

据为己有;

我想我若未出生,

另一个穷人就可以喝这杯咖啡了!

我是个坏小偷······会有什么下场?

 

——《我们的面包——给阿雷雅卓·甘波》


生存是恶,面包无罪。他分析自己因为“例外”和“多余”降世是有原因的。他说,“我出生的那一天/上帝正好生病”(《审判》)。仿佛正是因为那个倒霉的日子,让他一出生就携带着疾病,觉得自己有罪。面对自造的“审判”,他一点一滴地为自己抗辩 。


 

每个人都知道我活着,

知道我不停嚼······而他们不知道

为什么在我的诗里灵柩

阴暗的不悦嘎吱作响,

自沙漠中爱提问的

斯芬克斯身上展开的

焦躁的风。

 

每个人都知道······而他们不知道

光患了痨病

而阴影痴肥······

并且他们不知道神秘会合成······

不知道是那悦耳而

悲伤的驼峰,自远处向我们揭示

从地界到地界的子午线的脚步。


——《审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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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被时间和其他力量攫走的东西,萦绕在他的心尖,像一种清晰的被剥夺感,将他那颗血淋淋的心钩挂在天空垂下来的铁链上。“灵柩阴暗的不悦”,正如那个迷恋死亡谜底的沙漠中的斯芬克斯,他求死的意志一直尖锐而孤绝。“从地界(生)到地界(死)的脚步”,像地平线上悲伤的驼峰留下的倒影一般清晰,死亡的造像逐渐取消了石头上多余的部分。这场蓄谋已久的审判,从遥远的死而来,而此时和此地的生则像另一个被抛弃的存在者替活着的诗人受刑。受刑先于审判。死先于并大于生。由此在展开的无限可能的生命风景,只是苦难的各种变形和变种,本质上仍逃不出苦与痛的范畴。


巴列霍倾心于死亡的主题,并在诗中反复盘诘和审视它。转动的骰子终会停下来,这是生命的必然性。死亡对巴列霍来说,成为一种有待完成并许诺解脱的生之链条上最后一个步骤。


 

上帝啊,这个无声无响的夜晚,

你再也不能玩了,地球已变成一个

因胡乱转动老早

磨圆的破骰子,

无法停下,除非在洞里,

在无边的坟墓的洞里。

 

    ——《永恒的骰子》 


向死而生,至死方休。巴列霍并没有太强的生存欲望,他感叹面包之得来不易,生活之苦难丛生,现实生活所提供的磨砺和养料,无法给他带来真正的慰藉。“你再也不能玩了”,诗人如此肯定地说。像骰子一样被玩弄的命运,正是诗人试图跳开上帝的股掌而强意戏谑的对象。


也许短暂的爱情,能够弥补一些空虚。但诗人的爱情,很少有能善终的。在《我遇到一个女孩》中,我们发现了至为精彩的譬喻:“这女孩是我的表姐妹。今天,碰触到/她的腰时,我的双手进入了她的年纪/如同进入两座粉刷粗劣的坟墓;”以及“迟暮之年岁,/我多么真切地渴望/假扮牛只,扮演套在一起的一对牲口,/但只是假戏,无邪天真,一如往常。”这里,他将女孩的腰比喻为“两座粉刷粗劣的坟墓”,又将对美好爱情的恒久憧憬比作“套在一起的一对牲口”。确是新奇之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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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诗集的最后一部分是巴列霍写的战争诗。他曾到过西班牙内战的前线,晚年也曾自责对于战争不够尽力。在《西班牙,求你叫这杯离开我》的开头,他这样写道:“世界的孩子们/如果西班牙垮了——我是说如果——/如果她从天上/垮了下来,让两张地上的岩床/像吊腕带一样抓住她的手臂;/······”这种号召,正是诗人的正义,巴列霍没有让诗变成政治宣传的工具,而是让诗以诗的形式发挥了它有限的效力。热爱巴列霍,正是因为他的所有诗歌都把我们包含在“人”这个概念里。


以上的若干文字,只能被理解为一种潦草的读后感。坦白说,读了这个译本,巴列霍作为独立诗人的形象并未在我的心里完成,这个诗人形象仍有待于仔细地阅读和理解他的诗歌来刻画。我指的是形销而骨立的清晰性。陈黎和张芬龄的这个译本,在传递阅读感受上确实是太让人舒服了,或许也因此而让译作本身多了一些“温情”,而少了那种男性诗人的尖锐和抗争的力量,但这也许是时代的审美局限造成的,而非译者之误。巴列霍在谈及现代诗的写作时说,“现代生活所提供的材料必须被心灵同化并且融入新的感性”。我们今天去读他的诗,同样也在加入自己的“新感性”,而这可能正是巴列霍所启发于我们的路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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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石上的黑石》

[秘鲁]塞萨尔·巴列霍 著 | 陈黎 张芬龄 译

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雅众文化 联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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